盛松成、周小川、姚名睿等是如何看待脸书Libra的?

美国社交网络巨头脸书（Facebook）在今年6月18日发布了加密货币项目Libra（天秤币）白皮书，一石激起千层浪。起初，各界顶礼膜拜，称Libra是区块链界的颠覆性实验，也是观察美国监管态度的极佳对象。

短短不足一个月间，舆论焦点峰回路转，触发点即是——7月2日下午，美国众议院财政服务委员会向扎克伯格等脸书高管致函，要求其立即停止数字货币项目Libra和数字钱包Calibra的所有工作。尽管前途未卜，但各界的关注点无疑从Libra相较于比特币的各类优越性，转向Libra可能对金融体系造成的潜在冲击、如何监管等本质问题。

虽说Libra原定在2020年才正式问世，但其需要经历的考验早已开始。究竟Libra是“天使”还是“魔鬼”？

再谈Libra技术优越性

起初，来自币圈和链圈的支持声势浩大，加上得到包括Visa、Paypal等7家大型公司的支持，无疑使Libra含着金汤匙出生——假设Libra获得Visa卡16%的交易量，那么其每年的交易处理量就已高达1万亿美元。

此外，Libra在过去加密货币的基础上，有两个方面的改进：一是避免币值的大幅波动和成为投机工具；二是Libra满足跨境支付需求。

央行原调统司司长盛松成就提及，具体来讲，一方面，Libra有足额抵押，且储备资产的持有形式包含多种主要货币（如美元、欧元、英镑、日元等）及以它们计价的低风险、高流动性的有价证券（如国债），这确保了Libra具有较为稳定的内在价值。而且，目前占主导地位的脸书是一个注册用户数超过全球1/4人口的社交网络，故Libra与其他加密货币相比，具有更多现实的可应用场景。这增加了Libra成为有效支付手段的可能性，而不是在缺乏应用场景的情况下沦为投机工具。另一方面，目前跨境支付主要依赖SWIFT系统，通过银行转账进行，费率较高、很难服务于金融设施尚不完善的国家和地区，而Libra利用区块链技术，可以较容易地完成跨境交易，打破地区和银行的限制。

再如，Libra妥协了部分区块链“去中心化”的原则，即Libra将由多家公司和组织支持的非营利性协会运营。支持者认为，一定的妥协是为了让Libra走得更远、更具实操价值。

业内资深人士姚名睿近期撰文提及，有人认为Libra是一个跨国界的“大”支付宝，无非加了密。实质上，这样的理解并不准确。作为拥有27亿用户的互联网公司，脸书要想拷贝支付宝模式，早就做了。脸书的今日之举，是其看出了加密货币是一种新一代的支付工具之后的战略宣言。如果将支付宝的技术比拟为“4G”,Libra的技术则更像“5G”。

他举例称，首先是用户自主性，这带来点对点支付与自金融模式。Libra采用的是全新的价值交换技术——区块链技术，进行点对点支付，支付宝则是围绕传统商业银行的各类账户或者自有的虚拟账户，通过一层层中心化系统的转接清算，来完成支付。支付宝的数据传输过程加了密，不代表它就是加密货币。加密货币的核心要义在于，通过加密技术与经济激励相容设计的结合，基于技术中立构建分布式互信体系，实现价值的点对点交换。其最大的特点是用户的自主性：私钥本地生成，非常隐秘，从中导出公钥，再变换出钱包地址，自己给自己开账户，不需要中介，公私钥体系取代了商业银行的账户体系。

在自金融模式下，客户对自己的资金、资产甚至是交易行为有着极大的掌控力，不再被捆绑于银行以及第三方支付机构，个人能动性大幅加强。这是一个全新的赛道，长期来看，或将对支付宝、微信支付等第三方支付机构，SWIFT（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）、Visa、银联、网联等转接清算机构，银行电子渠道，大数据征信机构等带来较大冲击，这也是为什么Libra白皮书出来之后众多机构关注的原因之一。

或抢夺非储备货币国家的货币主权

Libra的想象空间之所以巨大，与其跨境支付的功能以及对部分新兴市场货币的取代潜力息息相关。

新兴市场的确是庞大的目标市场。数据显示，拥有比特币创始人的日本普及程度仅有3%，新兴市场对数字货币青睐远高于发达国家，主要是因为传统的金融服务在新兴市场发展较慢，年轻人比重也更大。

此外，一些发展中国家货币，例如委内瑞拉玻利瓦尔、阿根廷比索、印尼盾、南非兰特等波动性极高，其央行对于货币政策调控的能力相较于发达国家有限，通胀更易攀升，因此Libra更具稳定性，这些国家可能对Libra更加欢迎。

因此也有观点认为，Libra将影响非储备货币国家的货币主权地位。一方面，由于Libra可以轻松进行跨境支付，服务于消费者，即使不支付利息，Libra也会吸引全球资金流入，Libra储备资产相应增加，这使得国际货币体系向Libra储备货币进一步集中。另一方面，由于Libra跨境资金流动不受限制，它可以在全球各地进行支付和交易，意味着在非储备货币国家可以随意使用Libra进行支付，之所以Visa、Paypal等巨头此次愿意加入，也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未来金融支付等领域可能出现的变化，比如对于跨境汇款支付等这样的业务，区块链是这一场景下较为快速的手段，目前确认速度已经可以达到秒级，而且相对于手续费较为昂贵的银行汇款，区块链汇款被认为是更为普惠的方式。

仍难作为真正意义上的货币存在

看完光鲜的一面，硬币的另一面也不可忽视。不乏观点认为，就是Libra看似将挑战超主权货币地位，但实则仍难成气候。

针对Libra有利于本币波动剧烈的新兴市场国家这点，中国人民银行支付结算司副司长穆长春近期就提出了质疑——脸书表示要促进普惠金融，又强调稳定的优点，目标受众群体也主要是币值波动大的发展中经济体。但是，假如Libra能比这个经济体的本币更稳定，会吸引本币Libra化，老百姓大量用本币兑换Libra，会把本币推向贬值，而这个经济体中老百姓的经济处境会因本币贬值而恶化。“所以，对于币值不稳定的经济体而言，会引发汇率风险。”

谈及成本问题，原央行行长周小川近期在一次闭门会议上提及，业内人士预计Libra能大大降低跨境汇款支付等这样的业务的成本，有的地方5%左右，但是这不是现有银行支付系统的成本，银行支付系统成本相当低，而且大额都是有限定的，越小额相对越贵。其实最主要的问题是行政上有的汇款是不鼓励的，比如很多人到俄罗斯打工，要往回汇钱，政府不希望他们这样干。也有很多非法移民去美国打工，然后往本国汇钱。“既然你们都有需要，当然银行系统借这个机会就要多赚一点，有一些定价也是在过去的基础成本之上形成的，但是如果没有竞争压力也不会降价，但是并不是说现在以账户为基准的电子系统成本很高。”

此外，虽然Libra挂钩一篮子法币，似乎解决了价格波动较大的问题，但是仍无法改变其不是货币的本质。盛松成提及，其中一个核心问题是，Libra目前仍然没有国家信用支撑、没有中央调节机制，其币值如何得到稳定值得怀疑。虽然目前Libra在积极征求与监管当局合作，例如接受反洗钱监管、可能将储备资产存入央行，以期解决Libra储备安全的问题，但Libra储备资产毕竟不是国家直接发行的负债，因此Libra如何根据交易需求调控币值波动以及维持可信度，都无法与国家本位币相提并论。

从另一个角度看，Libra似乎可以看作是盯住固定汇率的开放经济体货币，与港元相似（港元以7.75至7.85港元兑1美元的汇率与美元挂勾，政府或中央银行在正常情况下不会主动插手干预外汇市场)，但这只是表面现象。为了维持这一制度，香港基础货币的发行（负债），涵盖流量和存量，需要由足额的美元支持（资产，历年来维持在基础货币的约110%）。

除了足额美元支持，香港外汇储备也很充足，2019年5月外汇储备是基础货币的2倍还多。这些资产支持和储备主要在港元走弱时发挥作用，能够保证香港金融管理局（HKMA）有足额的外汇买入港元。这能让市场相信，HKMA有足够能力抵御货币投机，管理资本流动。这一过程中，汇率保持不变的条件之一是HKMA通过调节货币供应量引发利率波动，从而缓解或者冲抵资本流动。因此，港元的利率波动往往较大。过大的利率波动并不利于经济和金融运行，因此HKMA设立了贴现窗口工具来减少利率波动。

香港联系汇率制经受住了数次危机考验，从运行机制上看，得益于银行业稳健、政府财政管理审慎以及外汇储备充足。有了这些条件，还需要HKMA不断干预市场、给予市场信心。盛松成认为，可以说，如果Libra应用环境不具备这些经济金融基础、制度和调控手段，Libra协会能否维持Libra价值稳定、抵御投机冲击，是非常值得怀疑的。

或仍需纳入央行监管

需不需要监管？如何监管？这始终是谈及加密货币时难以规避的问题。

呼吁应将Libra纳入央行监管框架的穆长春分析称，Libra体系之下设置有数字货币钱包Calibra，可以利用资产规模作为杠杆获得较高存款利息或低清算费率的好处，同时把Libra作为入口，用补贴和倾销的方式进行交叉产品销售，快速进入其他金融细分市场。这种商业模式，大型科技公司在各国屡试不爽。如果这个模式成功的话，Libra在支付市场上能获得广泛应用，有些交易就会用Libra定价，与之相关的赊销、贸易融资、消费信贷也会用Libra，从而进入信贷市场，用Libra发放贷款。有了信贷就必然出现派生存款和货币乘数，但如果只对M0（流通中现金）作等值储备，无法满足100%的货币兑换保证和币值稳定。所以，要有机构精细测算并控制货币乘数来确定等值储备量，而能公正测算的只有央行类机构。

更不乏央行人士观点认为，Libra将削弱货币政策有效性、扰乱经济调整周期。一方面，Libra将分流、替代一部分主权货币的使用，与主权货币形成此消彼长的关系。随着Libra使用范围不断扩大，主权货币使用量将逐渐下降，这将降低主权货币流通速度、货币乘数，削弱货币当局对主权货币的控制力，影响货币政策有效性、扭曲货币政策传导机制。这一影响在Libra流通的所有国家都会发生，而不仅仅是储备货币国家。

另一方面，当Libra发行量不断增加时，它会增加对储备货币的存款及低风险债券的投资，这将重塑全球资产配置。结果便是，全球资金从其他国家（发展中国家）流出、向储备货币及相关资产流入。这会带动储备货币利率下降，从而削弱储备货币国家紧缩货币政策的效果。同时，也可能削弱非储备货币国家宽松货币政策的效果（尤其是资本流动较自由的国家）。反之亦然。这些都会影响货币政策有效性，还会扰乱不同国家的经济周期调整。

为此，第一财经研究院此前也建议，美联储、瑞士央行及更多央行应参与对Libra的监管；对于金融行为，坚持“相同行为，相同监管”原则，实行多重监管；利用现有国际平台，如IMF和国际清算银行（BIS），对Libra发行总量、储备金来源货币比例等进行管理和治理，限制对全球货币体系的冲击，等等。

各界也认为，中国目前仍然实行跨境资本流动管理，而Libra“跨境”的核心概念实则存在冲突。因此，有建议称，短期内需要在国内市场隔绝Libra对人民币的侵蚀，不允许Libra项目在境内开展业务；有中资机构在境外参与Libra项目，可要求其及时将相关信息向监管机构报备；同时，继续发挥DC/EP（数字货币/电子支付）双层运营体系的优势，加大CBDC（央行数字货币）资源投入，加快DC/EP的推出。

尽管Libra的这场大戏尚未上演，尽管Libra在设计之初可能也并无成为超主权货币的野心、只是一门心思想做好基于区块链的支付生意，但热烈的舆论已开始“未雨绸缪”。Libra这场“伟大实验”的挑战已经提前开启了。